《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一和恩师李泽厚在一起的日子》
赵士林
北京时间10月29日,李师来微信告知因急病住院刚刚出院,说过一两天再联系。此后几天,我每天都多次给他发微信打电话欲询病情,但均无回应,我隐隐感到不祥。
北京时间11月3号上午联系到李师儿子李艾,他告知我李师已经于美国科罗拉多州时间11月2日晨7时许逝世。
尽管有不祥的预感,还是不能接受这个噩耗。
回忆和李师相处的时光,音容笑貌,宛在目前。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1
1984年,我入李师门下。
回首和李师近四十年的交往,往事历历在目。
学术上,李师的指点常令我若醍醐灌顶。生活上,李师的呵护常令我如沐春风。
谈到和李师的学术交往,除了“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就是惭愧了。我的学术工作和李师的学术贡献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云泥之别耳!
但尽管不才,总是李师带的博士生,因此学术上从他那里多有沾溉。
坊间有说我是李师的开山弟子,也有说我是他的关门弟子。这些说法都是错误的。
李师总共带了十二位学生。78级招了五位硕士生。84级招了我一位博士生,85级招了一位博士生和五位硕士生。博士生我是第一个。就是说,我前面有五位师兄师姐,后面有六位师弟师妹,既不是开山也不是关门。
记得我那一级,所里给了李师两个名额,但李师最后只录取了我一个,由此也可见出李师的个性。
投于李师门下,第一次接触就给我留下了至今难忘的深刻印象。那是1984年底吧,也就是37年前,我去他和平里9区1号的宅邸拜访。
他首先谈到录取我的原因,“你抓问题抓的比较准,善于把握要点。”
然后就重点强调一定要写好学位论文。
他有几句原话几十年来不时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你站着躺着坐着趴着写我都不管,只要能拿出合格的论文。”
李师名播海内外,经常受邀出国讲学做研究。我的博士论文答辩时,他恰好在新加坡,未能主持我的答辩,记得是汝信先生代为主持。我的博士论文《心学与美学》,收入当年颇有影响的国家级的“博士文库”(由胡绳主编,中国社科出版社出版)。李老师还写了序称论文的选题和阐释“开风气之先”,这自然是奖掖后进,李师在序里要求我做学问“再精细些”,虽铭刻在心,但至今深感愧疚。因为我生性疏懒,做学问也是率性而为,至今也未达到李师要求的“精细”。
尽管博士论文的很多篇章先后发表于《中国社会科学》《哲学研究》等顶级学术刊物,我自己还是觉得有很多瑕疵和遗憾,但总算向李师交了一份及格的答卷吧!
2
谈起学位论文写作,我想起一件趣事。
我在读博士期间干私活,应天津教育出版社之邀,写了一部35万字的《当代中国美学研究概述》。出版社希望我请导师做个序,李师以他一如既往的独特态度为该书写了一篇独特风格的序,序中指出这本书完全是瞒着他写的,他如果事先知道不会同意我在读博士期间写这些东西。但我写出来了,他总不能让我烧掉。不过他一个字都不会看,云云。
这样的序,恐怕古今中外仅此一份。
李师这样写了序,我就一字不易地转给出版社请他们照发。
一则瞒着老师干私活,觉得有点对不起老师,老师说的完全是事实。二则书里对当代美学界学人有所臧否,有人无根据地称是老师授意,此序澄清很有必要。
老师这样写,我就这样发,师生关系的坦荡由此可见一斑。
有趣的是,多年后有人翻出这篇序议论纷纷。冷嘲热讽者有之,恶语中伤者有之,挑拨离间者有之,那份亢奋真是叹为观止,甚至炒成了一个新闻事件。
但我和李师谈起来,相对一笑而已。
说起这部“概述”性读物,那就是一部教材甚至是教学参考资料,自然不会从学术上深耕。李师不会同意我在读博士期间写这些东西。有理!有理!
但我为什么还是写了?
原因有三:
一则当时博士论文提纲已完成并且获得李师首肯。
二则我很想梳理一下当代中国美学的发展脉络。因当初准备靠李师的博士生,大量阅读,这方面材料比较熟悉,写起来很顺手,35万字也就用了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出版社还非常满意,基本没做修改。因此也没耽误学位论文的写作。
三则我想赚点稿费。我这人历来是富贵能淫贫贱能移威武能屈。八十年代这本书拿了数千元稿酬,对我来说实在是不菲的收入。我将三分之二给了老父老母。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我觉得太值了。
这里顺便首次回应一下异乎寻常地关心和议论这篇序的亢奋人士:
第一,你们的意思不就是要以此证明我的学问不行吗?这我不以为忤。因为我的学问确实不行,我也从来没说过我的学问行啊!这样你们满意吗?
但要顺便说明一下,那本书早就出了台湾的繁体字版。多年后,以那本书为基础还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当代中国美学》,作为高等教育重点教材。
这恐怕要令那些亢奋人士颇感失望。
第二,你们的意思不就是说李师作序不守规范,对学生不近人情吗?
如果李师守着你们那些烂规范,还能是李师吗?至于李师那样写序,除了澄清坊间称我写的一些东西是李师授意的谣言之外,更可见出李师率真的个性,见出我们师生之间的坦荡无遮,毫无芥蒂。
这一点知情者胡育律师的一段话正可佐证:“上世纪八十年代,李老师曾经给赵士林老师写过一个序,该序后来还被不少人用来挤兑赵老师并批评李老师。无非两点,一是看看你的导师如何奚落你,也可见你的水平;二是大学者李泽厚真是缺少人情味,不顾及别人颜面。可是,赵士林教授是李老师最喜欢的弟子,两人几十来交往频仍,情同父子。李老师去世,李老师家属将李老师去世后一应善后事宜全权委托给赵老师处理,也可窥见其师生情意。而赵士林老师一向心直口快、嫉恶如仇,亦真正有李师遗风。”
3
李师平时如何读书写作?我这“近水楼台”也有所了解。
李师给我印象极深的一件事是他读书的速度惊人地快。我们一起出差,我亲眼目睹他看书的速度,说他一目十行毫不夸张。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翻翻而已,但他过后却将该书的要点讲的那么清晰精当。
这着实令我惊叹。我本来一直不相信一目十行这种事儿,认为是文人的夸张。如今亲眼目睹,不能不服。
李师之博览深思也令我有切身体会。不记得有多少次了,大家在一起讨论学术问题,有人提出很生僻的人和事,李师都立刻线索、材料、观点,娓娓道来。
关于李师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学术贡献和思想影响,坊间评论早已汗牛充栋,这里不想续貂了。
李师上世纪九十年代移居海外,文风一转,由早年的运思绵密论述严谨文笔锐丽全面展开的大块文章转化为信手拈来行云流水石破天惊点到为止的奇思妙悟,荀子式文风回到孔子式文风。正所谓绚烂至极归于平淡。
但还是一以贯之地高屋建瓴,深远宏大;一以贯之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一以贯之地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一以贯之地六经注我;一以贯之地西学为体,中学为用……
有人谈到李师九十年代后直到晚年的学术活动颇为不屑:“我看李泽厚是没什么事可做没什么路可走了”,于是又“大跌眼镜”,又“江郎才尽”。
其实,李师晚近的学术思考意义重大。
我曾写道:上世纪九十年代至今,也就是跨世纪的晚近三十年,恩师则在寓居海外的渊默中,学术思想继续向纵深发展。
这个纵深发展的标志就是他拓宽视角,审视中华文化的内在价值,在更深的层面上整合中西哲学,提出了“两德论”“情本体”等关乎人类生存状况和未来命运的普世性根本命题,确立了“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的哲学系统。
李师以一位思想家特有的哲学深度全方位地回应了世纪之交的文化问题、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为全球化时代人类的价值取向等人生根本问题提供了中国式的具有世界意义的解答,同时也为中国问题的解决提供了具有广阔世界前景的方案。
李师在这一时期提出的学术命题和文化课题随着时间的推移将愈来愈显示出其重大意义和深层价值。”
从尼采到海德格尔,从罗尔斯到桑德尔,从哈贝马斯到福柯,从新左派到老左派,从新儒家到马克思主义,从自由主义到保守主义,李师都密切结合着当代问题,提出发人深省的看法。
晚年的李师,随意中有执着,闲聊中有深思,玩笑中有严肃,率性中有坚守。呈现出一种进入化境的从容、淡然和深邃。
纵观李师的学术活动,对他的思想要从学术层面、文化层面、哲学层面几个层面挖掘。
从学术层面看,他是贡献新范式的原创性学问家。巫史传统说、儒学结构说、双重变奏说、积淀说、情本体说,等等,都是日渐显示出生命力的学术范式,思考框架。
从文化层面看,他是引领一代社会文化思潮的思想家。整个八十年代,他的理论主张始终是改革开放释放的自由民主人性人道的时代新风的最深刻的支援意识。
从哲学层面看,他是形成独创体系的哲学家。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可说是从观念、结构到叙述都形成鲜明特色和严整系统的哲学。
李师思想,除了好评如潮外,也一直受到各个方面的质疑批评否定。对于这些质疑批评否定,我的看法是,出于某种目的的攻击诽谤中伤不值一提;有学术意义有思想价值的质疑和批评是学术幸事,也是李师的幸事,从特定意义上说,也是李师的贡献。
李师阐释任何问题都能激起轩然大波,他目光所及都能风生水起。他的敏锐的问题意识激发的学术讨论,是推进学术史的动力。
接着李师讲,应该是当代中国学术最有潜力最有价值的领域之一。
4
学术指导之外,李师和我日常生活的相处更令人动容。近四十年的交往,李师和我已情同父子。我们可以一起喝醉了互相搀扶着走出餐馆,大宗师的尊严早已没有踪影。记得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喝黄酒就是他强烈提议的。那是在杭州西湖畔,我们每人喝了两大瓶。微醉微醺之际,谈美酒,谈美食,谈美人,谈美景,
然后是雨中游西湖,我和李师开玩笑说,希望也能碰到个白蛇青蛇什么的。李师哈哈大笑……
去李师家汇报,赶上饭点,我总能品尝师母的厨艺。师母包的饺子、烧的小菜都是极可口的。
一次告辞,李师送我到路口。看有烤羊肉串的,立刻就从他那牛仔裤的兜里掏钱给我买羊肉串吃。
1990年,我的宝贝儿子诞生,李师一次就送我贺金300元,还有银镯子…
浮想联翩,潸然泪下。
李师这位大美学家可不是空头美学家。他的生活处处处遵循着审美原则。别的不说,我的师母,就是位非常美丽的舞蹈家。而李师的衣着,总是那样地得体入时。
李师喜欢旅游。
记得是1998年,我和几位当地学者陪李师一起去四川九寨沟旅游。李师当时已年近古稀,但一路上周览名山大川,海阔天空,谈笑风生,
川西藏区高原海拔五千米处,我们骑马来到据说是当年毛泽东和张国焘分手处,我们围着篝火唱歌,我们住在帐篷里吃大锅里煮的不削皮的土豆,我们和两颊高原红的稚嫩的藏族小妹妹聊天。
七月份,夜间冷得睡觉盖被子之外。还要穿着羊皮袍。但李师兴致勃勃,毫无倦意。
我和我太太曾陪着李师师母同游北大。李师看到当年在北大就读时住过的宿舍,略显激动。他告诉我当年得肺病,学校给他一个人单独安排了一间阁楼,正好方便他读书思考。他还特别提到任继愈先生对他的关照。围着未名湖走了一圈,我特别能体味老师的心情,因为多年前我也曾在北大就读。
星移斗转,岁月如梭,当一位老人在他的学生陪同下重游这座校园时,身边略过的莘莘学子会不会知道这位老人当年曾在这校园的某一个角落,日复一日、俯首阁楼、一张又一张地做着读书卡片?会不会知道他就是那位给这个校园带来无上荣誉的大思想家?
夕照中,那座未名塔,那片未名湖,都放射出熠熠光华。
李师堪称大美食家。就连吃碗担担面,他都体现了一个美食家的严苛:首先让我领着满京城转餐馆,体验了很多家才选定一家他认为最正宗的。他吃担担面要求先不要上别的菜,吃完担担面再上。他的理由是和别的菜一起吃,担担面的味道就被淹没了。
吃烤鸭,他一定要厨师把皮和肉分开片。他最喜欢的吃法是烤鸭皮蘸白糖。
多想恩师犹健在,我们一起饮美酒,谈美人,一起吃担担面,吃烤鸭,还有鼎泰丰的小笼包……
呜呼!
2021年11月5日于京西魏公村